2015年11月12日 星期四

〈他的溫柔,與他們的溫柔〉


威廉R2賀文
威廉中心

  距離他恢復記憶的那天,已經過了好幾個晝夜了。


  「威廉先生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呢?」
  「小姑娘,妳的聲音太大了。小聲點……不然會吵到他。」
  兩位戰士探視過威廉之後,很有默契地降低音量,放輕腳步,悄悄離開他的房間。

  一切要從那天開始說起。
  那天,他又找回了一段記憶。
  踏著不穩的腳步跟著引導者走出恢復記憶的儀式室,沒過多久,便失去意識倒地不起。
  「威廉?威廉!」
  從那天之後,他就陷入了長長的沉睡。


  「大規模的身體再生會導致昏迷不醒」,宅邸裡的戰士都知道,也多少見過威廉重傷後昏迷的情形。面對強敵,威廉總是奮不顧身,像是拚了命一般……或者換個角度來看……自虐一般。
  但這次威廉根本沒有受傷。
  是因為心理因素而導致的吧,又或許……來到這個世界後,他才能不被打擾地入眠。
  那麼多天了,威廉還是沒有醒過來。
  是否做著無人知曉的惡夢?是否記憶中的可怕遭遇仍反覆糾纏著他的心靈?是否被困在自己的夢魘中求救無門?是否……那些痛楚持續在他的身上與心上啃噬、蔓延,一遍又一遍地惡性循環?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有能力幫助他。

  不知又過了多久,威廉總算恢復意識。
  房間四周安靜無聲,昏暗的空間裡只有引導者睜著大大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蹲在床前盯著他看。
  「威、威廉……你、你醒了。」
  「抱歉……讓大家擔心了。我睡很久了嗎?」
  人偶少女十分反常地沒有湊過來問威廉好點了沒有,反而別過頭,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臉。
  「大小姐?」

  「我、我去找沃肯,檢查一下,是不是故障了。」人偶少女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顯然不是在回答威廉的問題。
  「怎麼了?」威廉疑惑地問著。
  「剛剛、下雨,眼睛、進水了。」她說完便急急奔出房間。
  就像是刻意在避著他一樣。

  威廉起身走向窗外,將掩著的窗簾拉開。
  外面明明是乾燥晴朗的天氣。

  他嘆了口氣,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關於大小姐的舉動,自己多少猜到了一點。
  「居然逃走了……」真是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人偶……

  「威廉先生,別在意。」端著水進來的紫衣侍者笑著說道。「大小姐只是需要時間調適自己的心情。」
  「覺得累的話,請好好休息。」斂了斂眉,侍者低頭思考片刻,又重新露出微笑說。「……這樣的記憶,想必令人非常難受吧。」

  大家都知道了嗎……自己一恢復記憶就馬上昏倒的事。
  而記憶裡發生的那些事……也知道了吧。


  他環顧房間四周,靠牆的書桌上堆滿了慰問禮物,花束、點心、書本、卡片……自己昏倒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宅邸裡的人應該都司空見慣才是,不過大家這次的應對,卻與往常完全不同。

  得知威廉醒來的消息,許多戰士都趕來探望他。鼓勵他的戰士,閒話家常的戰士,刻意說笑話轉移他注意力的戰士……但就是沒有人愁眉苦臉,就算盡了力也擺出笑容告訴他「沒有過不去的事」,要他「什麼都不要想,多休息」。
  ……不讓威廉知道他們到底有多難過。
  明明大多數戰士都與威廉素昧平生,唯一的共同點只有來到這個宅邸而已。

  眾人看似不著痕跡的關心,威廉早就觀察到了。
  大家都太溫柔。

  其實不需要擔心我的……
  那些事都過去了。
  現在我所在的這個世界,不會再發生那些痛不欲生的悲慘事情了。
  ……當然自己折磨自己除外。

  沒錯,都過去了,那段比地獄還痛苦的虐待,早已成為一個隱藏於記憶深處的古老故事。
  當初被蔑稱為「怪物」的稱呼,也早已坦然接受。
  雖然偶爾想起還是隱隱作痛……
  痛苦當然不會消失,但會隨著時間撫平、淡化。
  都…過去了。

**

  「……大家早。輪到我執行任務了對吧,記得應該要到天使……」這天,威廉早早起床準備妥當,走進大廳,一如往常地要與引導者及預定的隊友外出執行任務。
  「不行,威廉,你這幾天先不要出去亂跑比較好。」其中一位隊友提出反對意見。
  「沒錯沒錯!你需要休息,好好放個長假哩。」另一位隊友也勸阻著他。
  「不……這是我該做的事,不能推卸。」
  「可、可是你才剛恢復記憶沒多久欸?」
  「我已經沒問題了。那只是一段記憶而已。」


  在威廉的堅持下,按照原定計劃前往天使大陸尋找魔物。
  只是任務中,另外兩位戰士卻有意無意地搶在威廉面前把魔物打敗,就連讓威廉發動能力的機會都不給。
  「我……」「真是太幸運啦!剛好可以秒殺這條討厭的果凍!」
  「讓我……」「抱歉了,沒有你能用的牌。」
  「下回合……」「哪還有下回合!這種程度的小怪,馬上就可以處理掉了!」
  威廉就這樣與引導者站在隊伍最後方,什麼都沒做,就像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

  為什麼要這樣?

  「你們是故意的吧。」回程的路上,威廉開口問道。
  隊友與人偶少女都沉默不語。
  「……為什麼,你們其實不必……」
  但少女只是搖搖頭。
  「因為怕你會痛。怕你會……再想起來。」
  怕我像記憶中那樣使用能力,然後喚醒痛苦的夢魘嗎?

  威廉輕輕嘆了口氣。
  什麼都不讓我做,那我待在隊伍裡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果然……還是麻煩到大家了。


  回到宅邸中,氣氛安靜得很不尋常。而打破沉默的,是威廉。
  「像平常那樣對待我就好……我沒有那麼脆弱的。」刻意不去提起,不去觸碰傷口,反而會更加惡化。威廉不是不知道大家的好意,只是,也許他不願意被視為一碰就碎的存在。
  然後人偶少女忽然哭了起來。
  「對不起。」她平板單調的聲音如今正顫抖著。「我是不是,修不好了。」
  「眼淚……停不下來。」
  「我是個,不及格的引導者……明明應該,引導戰士往前走的……為什麼……」

  不為什麼。
  「因為你們都太過溫柔……」


  這樣的溫柔是由他開始的。
  大家都知道,只有威廉從未發現。從以前到現在,他都那麼溫柔。即使受盡折磨,仍舊維持這樣溫柔的自己。就算被逼到絕境,他依然沒有改變過。
  他總是如此說著,一直不遺餘力地幫助隊友,不論是任務、對戰或是渦的討伐。
  「我不想用我的能力來殺人……我希望這份力量是用來救人的。」
  「剛從暗房被喚醒總會有些混亂,你先在旁邊當見習,熟悉一下怎麼對付魔物。」
  「太危險了,讓我來。」
  「既然我有著這樣的能力,那麼我就有理由讓新人不受傷害……」
  「那些傷痛,我一個人承擔就好了。」
  「我必須要保護大家……」

  夠了。
  那是太過沉重的溫柔。
  溫柔得大家都承受不起的溫柔。
  他的溫柔帶給自己的痛楚,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太過溫柔的明明就是威廉先生才對……」
  「勉強自己保護別人,而讓自己受傷,大家看了會難過的唷。」
  「偶爾脆弱一下,沒關係的。」
  「不需要硬撐。」
  戰士們的話語讓威廉一時難以回應,他或許沒發現,隨著來到宅邸的時間變長,隨著自己逐漸成為新人的前輩,宅邸中受到威廉照顧而成長的戰士也越來越多。為什麼沒有發現呢?自己的溫柔已經擴散到整個宅邸,影響了好多好多人。

  大家接受了自己的溫柔而繼續往前邁進,那自己呢?難道不是正停滯不前嗎。

  「我們會這麼做,是因為擔心你嘛。雖然說是大家的好意啦……」一位戰士說道。「不過好像有點過頭了,對吧。你一定覺得很不自在。」
  「我……其實我已經沒事了。」
  「那樣的經歷,光是聽到都覺得不舒服。你這傢伙比我們想像中堅強很多啊。」另一位戰士用力拍了拍威廉的肩膀,差點讓威廉跌坐在地上。
  「你們難道都不覺得……我……」

  但眾人都很有默契地搖搖頭。

  「有什麼煩惱或不安,都儘管放心說出來!那個……大家都有過去啊,所以,呃…更應該要互相幫助嘛。」一位戰士搔著頭髮,以有些笨拙的方式說著安慰的話。
  「會對記憶中的情節感到悲傷,證明你的心還沒有僵化。」另一位戰士推了推眼鏡,似笑非笑地說。
  「你還是那個威廉,沒有因為一段記憶而改變。」穿著長風衣的戰士拉低自己的帽沿說道。「不過,辛苦你了。」努力擠出一個勉勵的微笑,他又對威廉說。「唉呀呀,我怎麼也感性起來了呢。一定是昨天看的那本詩集的關係。」

  「跨過那些痛苦,你會更有勇氣往前走的。」
  「是你的溫柔感染了大家。」


  是啊,身體的破損會不斷痊癒,心靈的傷口也會逐漸恢復的,以新的記憶重新填補。既然心能夠再生,那麼一定可以從原本的殘破不堪,轉化成為全新的自己。
  因為多了大家的溫柔……

  「那麼我……還能繼續以溫柔回報大家嗎?」
  「在說什麼傻話呢,我們之所以會聚在這裡,都是命運的安排啊。」
  「謝謝你們……」這些日子,讓你們擔心了。

  有什麼,悄悄地融化了。
  是什麼呢?

**

  聽說引導者從暗房喚醒了新的戰士。
  但新來的戰士似乎難以適應這個世界,雖然宅邸裡有幾位他曾見過的人,但新戰士的應對始終不甚友善。

  「有什麼好看的?沒錯,我是個怪物!」那天,威廉遠遠就聽見新人對戰士們說話,但他發現新人警戒的眼神竟隱約透露著悲觀、自卑與自棄。
  威廉初到這棟宅邸時的回憶,忽然從他的腦海中竄出來。
  原來如此……

  「怪物嗎……我也是。」
  勾起一抹很淡很淡的苦笑,威廉在走近那位新戰士的身旁時說出了這句話。
  那也許是某種混合著自嘲、傷感卻已然釋懷的心思……

  看著新戰士震驚而帶點愧疚的表情,威廉明白。
  ……這裡的大家,都太溫柔。
  包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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