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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知道,那一座座的墳只是個空殼。
他們的朋友不在裡面。
獻上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綠色短髮的青年以受傷較輕的非慣用手搔了搔頭上的繃帶,再拍拍身旁好友的拐杖,囑咐還打著石膏的他,不要輕易蹲下。
「想不到我的傷還未完全好,你們的討伐就結束了。」穿著連帽外套的青年抬頭望向四周一座座細長的灰色石碑,刻滿的盡是熟悉的名字。他拉低兜帽的帽沿,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出葉,你因為受傷而沒參加那場戰役,對你來說是件好事也不一定。」
「至於他們……死在那裡,大概也是件好事吧……」
「……」
活著的人,也許比死去的更痛苦。
死亡只是那一瞬間,但活著必須承受一輩子。
「欸,你們知道嗎,E中隊,沒有了喔。」忽然打破死寂,綠髮青年像在對一群伙伴閒話家常般說著這件殘酷的事實。但聽得見這句話的,或許只剩下那位被他喚作出葉的好友了。
「本大爺已經是不存在的人啦。跟你一樣……」他看了看一旁低頭沉默著的出葉,以耳語一般的音量說道。「……也跟你一樣。」有些艱難地彎下腰,他伸手以指節輕敲冰冷的墓碑。黃土中不存在的故人,理所當然沒有回應。
「你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麼啊……你要去把羅倫斯救回來,『總會有辦法的』是吧。」
「可是你根本沒有回來嘛。」
「里斯你啊,你真是個大騙子。」
「……」
「還好還好,還好活下來的是像本大爺這種樂天派的人!不幸中的大幸,對吧!」話鋒一轉,他忽然換成明朗的語調大聲說著,但他的笑,並沒有讓出葉產生任何釋懷的感覺。
***
數不清楚是第幾次從飛龍的血盆大口下死裡逃生了。
不,正確來說,是數不清楚第幾次從夢魘的魔爪下逃回現實。
好一段時間,他晚上不敢闔眼,深怕一閉上眼睛,那種煉獄般的景象就會再次迎面而來。
曾經的戰友們要在夢中死多少次?
無論死多少次,都沒辦法改變他們已經死去的事實。
漸漸的,大概也麻痺了。他開始理解那些血腥駭人的扭曲畫面只是夢境……只是自己折磨自己的夢境。
站起身,他打開窗戶讓冷風吹乾自己的一身冷汗,然後擠出笑容,告訴自己那些不過是個夢。
「拜託,別誤會了!本大爺一點問題都沒有!那些事怎麼可能打倒本大爺我呢!」
「當然不是做惡夢啦!只是本大爺睡覺的習慣比較差而已!」
「這種時候,不振作可不行啊!」
他仍舊掛著自信的笑,仍舊盡力地完成自己被交付的任務。
即使身份換了。
即使對某些工作內容有所懷疑。
即使……
***
後來他來到了這個世界,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
那些發生過的事,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他的記憶中不見了。
就像他明明是倖存者,但身分已經被抹消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呃,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本大爺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睜開眼睛,腦中殘留的記憶只剩下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己曾屬於連隊。
「咦,妳是……誰啊?」看著眼前嬌小、面無表情的人偶,以及四周黑暗詭譎的氣氛,他覺得這一切都好荒謬,好難以接受。
「是你的引導者。」
「這樣啊!本大爺知道了!『小小姐』,請多多指教!」
很快地,他選擇了接受。
他笑了。沒思考太多便跟著小人偶走,或者該說,不願去思考。
因為潛意識裡,自己是樂天開朗、笑口常開的存在。
在那棟奇異的石造宅邸中,他看見了第一個熟悉的臉孔。
好像有什麼零碎的片段,在腦海中被拼湊成一幅不甚完整的畫面。
他記得那個人。
那個他以為早已被吞噬於龍群的狂潮中,被尖牙及烈焰撕扯成血肉模糊焦黑碎片的老友。
你不是死了嗎?
錯愕與欣喜揉合成極度複雜的情緒,在胸口炸開。他加快腳步急急往前走。
對喔,都說這裡是死後的世界了。
他猛然停住腳步,在身後幾乎以小跑步追趕著的人偶少女差點撞了上去。
想哭、想笑、想破口大罵,但脫口而出的卻只有一句話。
「今天本大爺一定要贏你!」
本大爺也死了啦。
這是他第一次有已經死亡的實感。
這樣,我們又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了對吧。
有些自嘲般地,他默默想著。
然後,他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奔過去用力拍了舊友的肩膀。
緊接著,又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
原來大家都死了嗎。
原來大家死後也跑到這裡來了嗎。
「欸欸欸你們兩個,當年剛入隊時還只是小毛頭而已啊!現在看起來居然比本大爺老那麼多啦!」
「當初我們入隊的時候,前輩你不也算是小毛頭嗎?!」
「沒記錯的話,你跟我們年紀並沒有差很多歲。」
「哇──你什麼時候留起鬍子來,變得一副大叔樣啦!」
「看來你可是幾乎沒變,還是一副毛毛躁躁的小子樣啊。」
看見一位位曾經共處過的戰友陸續聚集到宅邸大廳,他的招牌笑容不知為何漸漸變得僵硬。
原來大家都各自經歷了許多事,也滄桑了許多……
甚至有點,不認識大家了呢。
***
是牠。
是那頭龍。
那個殺了自己無數同伴,讓自己曾屬的中隊全滅的領頭魔物。
深鎖於角落的記憶像找到鑰匙開啟那樣,倏地在眼前一幕一幕全部爆出來。
那位過度自信,帶點囂張,總是掛著燦爛笑容的戰士,忽然在那次任務完成後崩潰,痛哭失聲。
「本大爺對不起你們……」
「本大爺,總算有臉見你們了……」
然後他笑了,用衣袖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之後。
「喂,幫你們報仇了啦!你們有沒有看到!?」
遺失的記憶片段喚醒了一點點,但最關鍵的依然想不起來。繼續旅行一定會慢慢尋獲那些散落的碎片,但又或許自己最真實的意願是,不再想起。
「本大爺,不要恢復記憶是不是比較好?」他記得他曾茫然地這樣自問。
「不對,我們該做的是找回全部的記憶,然後回到地上。」他也記得那位久違的故友是如此告訴他的。
回到地上,事情就會有所改變嗎?或者再次重演那些悲劇?那些明明記不清細節,但每次企圖憶起,都會疼痛難耐的悲劇;那些明明只是模模糊糊的畫面,但只要碰觸到,就尖銳得足以劃破自己結痂傷口的悲劇。
他知道他有不得不做的事,但總有種揮之不去的焦躁感籠罩著自己。難道是因為潛意識中抗拒著回想那些早已發生過的事,所以才萌生不想恢復記憶的念頭?
如果把那些思緒通通隱藏在內心的最深處,是否真的就能笑著面對一切?
***
人偶少女帶回了新戰士,這表示又有新的人來到這個死後的世界了。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宅邸門口,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立即堆滿笑容地衝上前迎接。
「嘿,出葉,好久不見,你也來啦!看你還是老樣子本大爺就放心啦!那、那那那,總之……先來分個勝負吧!」
「連到了這種地方,你都一樣是個樂天的傢伙嗎。」
出葉淡漠的表情下,終於忍不住流露出一抹苦笑。或許沒有人注意到開懷大笑,與昔日舊友寒暄的他,肩膀正微微顫抖著。
「你們,都來到這裡了呢。」
「團聚了……」
「本大爺,怎麼可能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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